直到萨尔维吉斯消失于地平线，火光被抛在身后，骏马们才陆续停下。这时他们已经到了沙漠深处，光源只剩微弱的星光与魔法师手中三三两两点起的荧光。
所有人下了马，清点人数。
骑士团一百人，全部在场。这一百人只是骑士团中的精锐，前来接应魔法师们。剩下的在昨天已经出发。
萨尔维吉斯的魔法师本有四十余人，现在只剩下了二十三人。
有人发现柯蒂斯也在这里。柯蒂斯原本是为城中王公服务的魔法师，总是穿着深红色的绸衣，这时他换下了绸衣，穿着简便的细纹布短装与绑腿，金发束起，但看上去还是和自由魔法师很不同。
“那个叛徒，他还在这里！”有人高喊。
“这证明了我不是！”柯蒂斯回击，“否则我为什么还会跟着你们一起逃走？我只需要留在城内就好了。”
“让魔法来证明你是不是吧。”另一人说着，拔出了刀。
有人望向在城中时最为义愤填膺的丹尼斯，但丹尼斯此时并无太多表示。
柯蒂斯后退两步，手按住了刀柄。他并不擅长战斗，手指在刀柄末端微微抖动。
另一人挥刀而上。但不出所料，刀刃被挡下了，是骑士团长的副手，那个总是面无表情的金发骑士。
“魔法师果然自由。”伊万讥讽地说。
伊卡诺耸了耸肩。
气氛一时凝滞。伊卡诺上前，走到两人旁侧，其他人都注视着他们。
他尚未开口，突如其来的巨响炸开在人们耳边。
爆炸声与城中的如出一辙，烟雾瞬间遮蔽了场地，马蹄高扬，骏马嘶鸣。
“防守阵列！”伊万高喊，自己却没有进入队伍，而是飞跨上马，奔向魔法师所在的地方。
他靠近烟雾中的慌乱的人群，顺手挡开面前挡路的人，并把他们抛离爆炸中心。他看到伊卡诺身边的场景时松了一口气，未加思索，就把拽着柯蒂斯的领子把他带开了。
烟雾散去，伊卡诺手中的绳索缚住了黑色短发、满身肌肉的人。
“丹尼斯？”
丹尼斯的好友上前，想要与之理论，但伊万横刀挡住了对方。
对方又往前了两步，伊万丝毫没有收刀的趋势，冷冷地刮了他一眼。那人不甘心地止步了。
丹尼斯单膝跪在地上，肌肉绷紧，似乎在挣扎，但缚住他的绳索一动不动。他微微抬头，看着面前的人露出了嘲讽的笑。
“你早就发现了。否则不可能反应这么快。”
“嗯。”
“在城中的时候吗？”
“嗯。”
其他人不明所以地听着两人的对话，但也猜出了大概。
“所以那个穿绸衣家伙是无辜的吗？”
“谁知道……”
人群中小声议论。
“在城门的时候，你创造的幻境消失时你就应该发现，有人识出了你的身份。为什么还继续跟着队伍出城？”
“当然是为了这一刻。”
“不明智的赌。”伊卡诺评价。
与丹尼斯一路逃往城门的人这时想起，在丹尼斯与柯蒂斯争论的混乱中，他们奇怪地没有听见外界的爆炸声，也没有看见火光。
但当时却无人觉得诧异。
即使被如此评价，丹尼斯却不觉得恼怒，执着地仰头望着伊卡诺与他身后的人群，唇边挂着若有若无的笑。
伊万扣紧了刀柄。看这人的神情总觉得像是还准备了什么。
伊卡诺余光看到伊万，转头对他摇了摇头，示意不用紧张。
伊万心想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发现了，当然不用紧张。我就只能看见突然的爆炸啦烟雾啦，不紧张就当场殒命了。
“他们已经知道你们在这里了。”丹尼斯嗓音嘶哑地说。他说完，不给任何人反应时间，瞬间挣脱了束缚，就像豹子扑出猎人的捕网，空气都在他的动作下收缩舒张。
然后他拔出刀。伊万几乎没有看清他的动作，那柄刀就没入了丹尼斯自己的胸膛。
插在心脏的位置。伊万愣了片刻，缓缓把手从刀柄上移开。
他倒下去，鲜血染红了黄沙，自他身下往远处蔓延。他嘴唇翕动，发出几不可闻的声音，凭借唇形，伊卡诺辨识出了他的话。
丹尼斯死前说：叛徒。
伊卡诺若有所思地望着他，扬起手。周边的沙砾和石块被风卷起，堆积在了尸身上，形成简易的坟墓。鲜红的血迹也被遮盖，没有再渗出。也许是不流了，也许是向地下深处流去。
沙漠夜里的风极冷，割在脸上像刀一样。
“寒冬使人心如磐石。”伊卡诺望着被沙石覆盖的尸体说。
“但是太冷了，石头也会碎裂。”
众人本该为死去的同伴念悼词，但此时无人行动。
“萨尔维吉斯已经知道我们在哪里了。甚至兰底斯可能也知道了。” 伊卡诺看着风沙平息，转向众人。
他们彻底成为了流亡的魔法师，从踏出燃火的萨尔维吉斯城门那一刻开始。但所有人现在才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，在无垠的沙漠中。
平缓的沙丘向远处延伸，仿佛缓慢起伏的波浪。极远处沙漠连接上地平线，是两种质地不同的黑。
谁都知道，沙漠只是看起来没有尽头，其实只要沿着一个方向，总能走出去的。但身处沙漠中，它看起来还是没有尽头。
“暂时不休息。”伊卡诺说，“继续向前走。”
伊万点点头，骑士们去重新牵马。伊万却在原地拄刀而立。伊卡诺走到他身边，询问似的看了看他。
伊万望着周围井然有序的骑士，以及穿插在其中的魔法师，说：“要与骑士团结盟么？”
伊卡诺愣了一下。长久以来，他们只是松散的合作关系，骑士团与魔法师之间的合作关系被私人纽带连起，不那么正式，也随时可以回归自由。
现在终于有人提出结下正式的盟约，如果违背，就将遭到惩罚。
“为什么忽然……”
“因为以后的路将会很长。”也会很艰难。
伊卡诺看着骑士团长红色的眸子。那双眼睛像看多了战场上的血，像凝固的火焰，却也像繁花盛放。
“好。”
伊卡诺将手放在骑士团长的掌心，伊万紧紧一握，随即松开了他。
“别太紧张，也没有那么严格。”伊万露出了一贯的笑容，“只要照做就好。”
伊卡诺注视着他，点头。
伊万拔出了自己的刀。骑士团的所有人列成整齐的方阵，齐刷刷拔出了佩刀。刀刃上的银光在夜晚一齐闪耀。站在一旁的魔法师也不自觉形成了比较整齐的队伍，有的人拿出了武器。他们曾经见过骑士团立誓，在踏上战场之前。
所有的骑士将刀面贴近唇边，似乎碰到又似乎没有。金属冰凉的气息隔着狭小的空气缝隙，渗入他们脸颊，让思维变为清醒透明。
他们低声念出誓言，或是祷词。总之是骑士团用于证明自己所属的一段话。这誓言伊卡诺是知道的，但第一次自己也身处其中。他默然望着骑士团长，跟随他低吟。寒夜冰冷的空气在他们的话语间流动，被升温至炽热。
“我将迷途，而不致流离失所；我将坠落，而不致粉身碎骨；我将沉睡，而不致永堕黑暗。”
隔了一段距离看去，他们的嘴唇紧贴刀面，看上去就像对自己的佩刀低语。
黑夜重新安静下来。骑士们收刀入鞘。然后他们各自跨上马。在这个临时补给点，先行的队伍为他们准备了新的马匹，因而魔法师也各自上马。
在一匹空着的马，与伊万身后的位置间，伊卡诺选择了后者。需要驮运的行囊放在了空着的马上。
领路人莫尔斯走到前方，长长的队伍井然有序地向着沙漠深处行进。
他们重新启程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。不，比深夜还要深，黎明就要来了。
伊万走在队伍最后。他感到身后的人将头侧搭在自己背上。但他知道魔法师没有睡着，只是稍微休息。
他很庆幸，能有地方让他休息。
“我将沉睡，而不致永堕黑暗。”伊万低语。
在他们刚刚走过的地方，一片黑色的鹰羽飘荡着落下，鸟羽融入夜色，落进沙漠深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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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将迷途，而不致流离失所；我将坠落，而不致粉身碎骨；我将沉睡，而不致永堕黑暗。
